郎遥远东南西北的脾性

记得一本小说写：“北方人多长相似牛马驴羊，南方人多像鱼鳖虾蟹”。走南闯北半辈子，愈理解“人是自然和社会的产物”，除了天才和不可思议的鬼才。人造环境，环境育人，东南西北，各有特点。

去年，在沈阳一家图文中心，打印签证资料。进店门，人不多，一个挂经理胸牌的人专心打游戏，没人起身接待。我玩笑一句：“玩游戏，炒鱿鱼。”经理立马面露怒色，斜视我一眼。过了好一会，才不情愿起身，帮我打印。经理一直憋着怒气，压抑着拳击冲动。

到沈阳一家图片社，冲洗风光片。看单价，比杭州高不少。冲洗几百张图片，数量多，应可打折，和店老板讨价还价。店老板一听，大脸一拉：“不还价，再啰嗦，你的生意，我不做！”东北汉子硬邦邦一句，弄得我愣在那里。

在南方，无论江浙、上海，不管进那个店，迎面一股春风，出门一缕温暖，哪有北方这种孙二娘开店一样蛮横的。南方服务员普遍勤快、认真、谦虚、温和，有涵养，来有迎声、去有送声，微笑服务，耐心热情。

在北方大众饭店，别指望像江浙、上海一样服务到位，细致入微，除非高大上场所。南方大大小小的饭店，不管人再多，一举手，总能迅速被服务员看到；催促上菜，总能得到歉意而热情回复。服务员上菜快，冷菜热菜安排井然有序。北方饭店说不定吃了半桌热菜，冷菜才姗姗来迟。有次和朋友们在哈尔滨聚餐，上菜太慢，干等半小时，忍不住催促男服务生。男服务生不耐烦回敬：“哥，你急什么！菜总得在厨房先烧熟了，才能端给你吃吧！”他理直气壮，我心里打鼓。

在南方饭店，点菜多了，服务员会善意提醒，适可而止。北方饭店，点多少都不嫌多，加上大碗大盆，敞开肚皮吃三顿，也吃不完。几年前，去长春，四个朋友点了八个菜，没想到浩浩荡荡一大桌，一个红烧鱼头就是一口大锅，直接威武地端上来。江南精致派碰到了东北豪放派，瞅一眼就饱。

在饭店，一桌上海人和一桌东北人吵起来。吵了一会儿，东北人按捺不住，操起板凳：“废话什么！打！”上海人不慌不忙，斯文有加：“别啊，别啊，大哥，吵得好好的，干嘛要动手呢。”听东北人唠嗑如吵架，听上海人吵架如谈情。

在东北，常看到一桌哥们喝着喝着，一言不合，两目怒怼，砸酒瓶就干架，血流满面，看得南方人胆战心惊。打不过别人，牛高马大的东北汉子也求饶：“大哥，我服了！不打了，我服了！”不要以为东北人、北方人个个都有骨气、有血性，当年满洲国，东北人当汉奸的不少。开始那股拼劲、蛮劲一泄下来，同样怂样，缺失一种韧劲和恒心。不要以为南方人和气，不喜打架，就是认怂。南方人在抗战中非常英勇，为国捐躯牺牲将领很多，长沙保卫战是二战时期中国战区唯一获胜的重大战役。

近些年，足浴推拿风靡全国。同一个足浴品牌连锁店，南北服务天壤之别。在南方足浴店，服务员彬彬有礼，安静专心，谦恭专业，服务时不大声喧哗，让客人得到身心放松与保健。而北方足浴店，两个服务员就交头接耳，叽叽喳喳，成二人转，三个服务员就张家长李家短，嘻嘻哈哈，成一台脱口秀，绯闻秘闻加传闻，不顾客人需要清静，只顾自己率性开心。

杭州行人过马路，两边车辆自觉齐刷刷停下来，让行人先过，外地人有些受宠若惊，一位西北老爷爷鞠躬致谢。北方许多城市，私家车争先恐后，公交车虎虎生风，斑马线上行人躲车。在南方，开车剐蹭，双方司机下车报警，车子都有保险，大家坐等交警处理。司机蹲在马路边聊天，互相发烟，甚至陌生人变朋友。北方的车碰了，双方下车，互相发横，动不动先干一架再说。

北方做生意，流行“饭局营销”。不吃饭，做不成生意；不喝酒，干不成买卖。先不谈生意，哥们先喝酒。北京饭局过去讲究“大套餐”、“小套餐”，排场档次为要，一套下来少则消费三五万，多则几十万。八项规定后，收敛许多。山东饭局讲究“主三副四”，主陪先轮圈敬酒三杯，副陪再轮圈四杯，这杯不是一小盅，是一大玻璃口杯。山东酒文化十分灿烂，如同儒家的繁复礼制，敬酒词、劝酒词如论语，满口芳华，不喝酒就会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。挺着胸进去，扶着墙出来。东北饭局豪放，大口杯高度白酒一口干，一瓶啤酒一口吹，饭局喝了，KTV接着再喝，进了洗浴中心还要碰杯。

推杯换盏，满脸通红，北方生意人开始“三拍”。酒杯一碰，一拍胸脯，拍得高山流水：“大哥，这事包在我身上，算啥呀！喝！”过阵子，没动静，你找他，他二拍大腿，拍得情真意切：“啊呀！大哥，给忘了，你放心，这事包我身上！”再过阵子，还没动静，你去问，他三拍脑门，拍得肝胆相照：“大哥！这事怪我，真怪我，下次一定！下次，说好了！”

南方做生意，流行“会议营销”。合同细节斤斤计较，一毛钱要掰清楚。内部会议谈底线，合作会议谈条款，大事小事在会上决议，饭局只是应酬礼节。一旦拍板，全力以赴，兢兢业业，正经干事，信守合同。既能做老板，又能睡地板。自古到今，长三角、珠三角都出大商人。

北方生意场，不讲信用屡见不鲜，并非有意欺骗，北方人豪爽性情，把自己没能力、不可能完成的事，在酒桌上也一口应承下来。办不到就爽约，内心没有负疚感，骨子里还是农耕文明的感情用事，欠缺工商文明的契约精神。

北方人盛行面子文化，面子害死人，好奇害死猫。身上有一万元，先买个九千八元名牌钱包，钱包只剩二百元，也要装一把大款，要的是掏钱包时，别人投射的羡慕嫉妒。北方政府也如此，爱面子，装胖子。东三省经济数据普遍作假，山东省GDP超越浙江省，热衷面子工程，财政却是一屁股债，老百姓一脸菜色。

南方人是里子文化，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把本钱、盘缠捆在布腰带，不显山不露水，走南闯北做生意，掘了第一桶金。浙江经济GDP虽然落后了山东省，但浙江富民强省，民营、民生优先，不争面子，务实争先，全国浙商经济是鲁商经济好几倍，浙江每年为中央财政贡献五六千亿元。全国北方省市除了北京凭借央企优势，实现财政盈余，其他省市财政统统亏损严重；南方则有上海、浙江、广东、江苏、福建，每年为中央财政贡献盈余3万多亿。

与商业服务领域相反，北方人在公共服务领域大多比南方人热情。在上海问路，街上十有八九是外地人，找个报摊大妈问个路，大妈说，你买我一份报纸，告诉你。在北方，绝对不会有这种事。你问个路，人家恨不得把你送到目的地。以前在北京问路，老北京喜欢嘘寒问暖。十多年前，我在北京火车站，向环卫工人问路。他先问候我：“浙江人民现在过得好吗？”我恭敬回答：“都很好。”他点点头，然后蹲下来在地上详细画图，耐心告诉我怎么走。北京扫大街的，一样胸怀天下，忧国忧民。

上海出租司机开车，很少和乘客搭讪。北京出租车师傅个个是小灵通，一上车就热情，小喇叭开始广播啦。海里海外，大事小事，中美摩擦，中印争端，钓鱼岛，黄岩岛，王宝强离婚，吴京战狼2，有问必答。

杭州最热闹的是茶室、咖啡馆，高谈阔论大多是生意。杭州的茶，不但加了古筝，加了美食，还加了商道、艺术和哲学，加了一份温暖的诗意，一串传奇的故事。漫步西湖，随便走进一家茶馆，也许一不留神，就会坐在金庸大侠的椅子上，郁达夫春风沉醉的阳台，梁实秋闲适的沙发，鲁迅奋笔的灯下。在徐志摩相思的长廊，在丰子恺凝思的窗口，哼着梁祝，枕着苏东坡词打盹，梦见白娘子飘飘而来。一边是马云传道，一边是弘一参禅。一种理智的梳理，一种感性的调理，身心整得风调雨顺。

东北最牛的是洗浴中心，规模最大，服务最优。天寒地冻，浴室暖和，不亦乐乎。顾客不仅是上帝，还是皇爷。停车时，一个个魁梧英俊，如《悬崖》电视剧里的帅哥，立正敬礼，仿佛迎接首长；进门时，一个个美女婀娜施礼，如同皇上驾到。每一环节、每一层楼，被恭候得不好意思。

东北相当数量共和国昔日的产业工人惨淡营生，引爆点是当年下岗潮。数千万根据国家意志而结构化的产业工人，被各种冠冕堂皇的词汇剥夺了被许诺的隐形资产和权利，弃之如敝履，扔到市场上自生自灭，一些人涉黄涉黑。当然，历史不容开倒车，东北只有脱胎换骨，刮去封建遗毒、长子思维、游牧匪气，培植现代工商文明，猛虎才能重振雄风。当下东北轰轰烈烈的国际营商环境运动，希冀吹开心扉，吹暖白山黑水。

思想文化不转基因，体制机制不深刻变革，区域发展就裹足不前。许多城市表面上繁荣，骨子里依然是农耕文明。城市化本质是生活现代化、规则契约化、社会信用化、自由市场化。东北父母有十万元，会给子女买一个国企饭碗，求个安稳。南方父母有十万元，会支持子女办厂开店，放手去搏。

服务业是一个国家和城市的文明镜子。长三角、珠三角普遍发达，是南方更深程度接受了工商文明，拥抱欧美文明，而东北相对落后，是落后思想残渣时而泛起，计划经济泥潭更深。而中西部比东部落后，是城市文化不够开放。饭桌看文化，服务看文明。中西部许多饭桌，除了辣椒，就是麻将。沿海城市饭店的服务员会问客人：“您有什么忌口？”中西部饭店基本不顾游客口味，直接端上一桌辣，炒青菜、豆腐也辣。自己无辣不欢，以为天下人都不怕辣；自己大碗喝汤，以为别人都不用汤匙。

美好都一样，丑陋各有各的籍贯。僵化和封闭，是文明进步的绊脚石。越开放的地方，越包容；越包容的地方，越多元；越多元的地方，越文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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